遗失的美好——从放翁的七律说起

留取残荷

遗失的美好——从放翁的七律说起

　　所以想到这个题目（其实是借用了张韶涵的歌名），是因为昨晚上看到一个诗友微信号上仰斋先生推荐的放翁七律。我本来对律诗研究不多，但偶然随手翻了翻，竟发现入心的颇多，于是摘了几条发到说说去。早晨起来，我忽然觉得，昨晚上看到的放翁这种口味的七律似乎和今人的大不一样。它也许并不华美，但却是那样的可触可摸，仿佛就是罗列在你面前的沙发、衣柜等一干家具。而今人的七律却迥乎不然。不妨对比，放翁的七律很多是这样的：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矫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细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
腐儒碌碌叹无奇，独喜遗篇不我欺；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
高梧策策传寒意，叠鼓冬冬迫睡期；秋夜渐长饥作祟，一杯山药进琼糜。

月下自三桥泛湖归三山
素璧初升禹庙东，天风为我送孤篷。山横玉海苍茫外，人在水壶缥缈中。
茅舍灯青闻吠犬，苹汀烟淡见惊鸿。白头尚耐清寒在，安得终年伸钓翁。

八月九日晚赋
薄晚悠然下草堂，纶巾鹤氅弄秋光。风经树杪声初紧，月入门扉影正方。
一世不知谁后死，四时可爱是新凉。从今觅醉其当勉，酒似鹅儿破壳黄。

东关
路入东关物象奇，角巾老子曳筇枝。蚕如黑蚁桑生后，秧似青针水满时。
穿市不嫌微雨湿，过溪翻喜坏桥危。当年野店题诗处，又典春衣具午炊。

春日
节节足足雀噪檐，朱朱白白花窥帘。坐旁设酒随时饮，床上堆书信手拈。
寓世无求犹役役，杜门不病亦厌厌。春浓日永有佳处，睡味着人如蜜甜。

　　而今人的七律是怎样的呢？就平日所见，搜罗以下，为求观感，将作者名悉数略去。

次韵钱钟书先生阅世诗
崩断昆仑玉石摧，长歌吟罢动深哀。何曾鲁壁无残简，至竟秦坑有冷灰。
万马齐喑天自醉，满枰皆劫席难推。平生悔学屠龙术，袖手海桑知几回。

云四兄赐诗见忆放歌以答
有酒须饮拚山颓，有书须读慎炎埃。京华宫阙难济胜，江介芙蓉堪系哀。
幸不违仁宁违世，差能无病即无灾。故人昨夜投诗简，梦觉担山风雨来。

初度自嘲
犵鸟蛮花动客颜，云飞溟涨式瞻间。寄庐闹市且中隐，驻景神方期小还。
痛饮于时值秦季，深情在昔类殷顽。余生不蓄乘桴志，木石吴儿鬓也斑。

过肇庆市
郁郁苍山草木阴，斜阳病酒怕登临。粤中气象扑天地，岭外风烟混古今。
书剑行藏三尺泪，功勋出处百年心。兴邦定有拏云手，我自高台抱膝吟。

本朝气象
驿尘兴处少菁茅，箴诫群僚远俎庖。奏牍虎蝇双失路，疏林燕雀半无巢。
严城鼓角开旗仗，上国恩威见邸钞。昨夜内廷诛魏党，鹤宫池榭已腾蛟。

天安门
挝鼓渔阳撼赤墀，厌看宫锦赐琼枝。何当桃李争春日，正是貔貅弋猎时。
廿五年前曾此会，百千人杳复谁知。熏风又拭萱堂泪，半步雷池尚虎罴。

新年一首与不学
独坐高楼气转寒，白云遮尽雁回山。人如行役何时了，诗到穷愁无可删。
为我举觞风雨过，听公说法石头顽。老樵仍许知琴趣，只是伤心为小蛮。

甲午生日自题
楼外残灯入室明，况兼相警雨风声。颠连自感伤前迹，缱绻多怜梦隔生。
鸿爪经年仍负气，蛾眉此夕最关情。玉珰莫误双成聘，桃梗漂流更启程。

庐中兄有诗见寄赋此以答
相望天海结重阴，心迹冥冥畧可寻。岂意江湖成久滞，剩将风雨托微吟。
百盘南粤秋初到，一发中原暮正深。文酒敢期论硕果，（李拔可《硕果亭诗》）来宵披卷各销沈。

读老杜秋兴八首有感
兵戈草木久支离，漂泊秋来更可悲。故国多违残角外，孤城一卧夕阳时。
许身稷契终何补，砥世风骚竟不遗。我亦平居同病日，苍茫咏罢只低垂。

重过洪湖公园看荷高树乱蝉暮色四合花已零落殆尽矣惘然赋此
秋暖能回几日暄，湖堧强为访残存。犹思并坐怜相倚，谁意重来对不言。
宿雨添成深积潦，堕香寻得未销魂。无端莫过池亭去，风叶凉蝉已夜昏。

读方孝孺先生传
红羊离乱变天容，宁海魂归百丈峰。独有霞章追左马，惜无庙策效夔龙。
君臣异遇恩何限，琐闼孤鸣血一封。敢试秦坑儒所大，劫灰不尽恨重重。

忆初雪有怀用海藏韵
重城迢递阻侪朋，访戴溪舟久未登。残月挂窗犹写影，幽怀藉枕待销冰。
梅花一笛吹愁彻，桑海几回过眼曾。怅惘旧游疑隔世，聊将永夜读诗僧。

　　我想不难看出，这二者的分别，好像一在殿堂的发言，端然峨然，一在家中的叙谈，随意言说。一是偏形而上的，一是偏形而下的。一是让人可以随处就坐的，一是让人看着自觉鄙陋不好下脚的。一是努着劲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一是轻声说“我醉欲眠卿且去”的。当然这样的流脉是早在放翁之前就已经分叉了的，作为七律的大宗师，杜甫就分别有这两路，一路是《秋兴八首》式，一路是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式。这两路在后来的发展也许水量的大小不一，但总是各有沿袭各有发挥的。何以在今人诗里却这般寥寥难得一见了呢（我当然不敢说全然没有，因为在诗友江湖小李以及龙帝天的集子里我还是约略看见一些的）？细想想，或者有这样几个原因：

　　1、百年来作者对公共空间（事务）参与热情的持续不减。应该承认，明清两朝是士人生存空间最为逼仄的时代，宋代虽然也有乌台诗案，但东坡最终也只是被流放，而明清却有大批文人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由头身首异处，这样的高压态势大大压制了士人对对公共空间参与的热情。然而闭关锁国的统治终究不能长久。当此时，龚自珍横空出世。以他为代表的的一大批优秀诗人开始积极评论时事政治，肆意申述着自己的理想与不平，他们在公共话语空间的姿态以及情调在今人的笔触下仍随处可见。百年华夏多舛，自两次鸦片战争以来，哀鸿遍野，中国的命运起伏不断，在经历了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之后，又先后经历国共内战、反右以及文革等重大政治、军事事件，“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人无法沉默，他们以诗笔化作匕首和投枪来释放他们压抑已久的热情。新一代的诗词作者虽然生活较前辈优裕许多，但面对网络的管控、文化的庸俗化以及每日触目惊心的各种时事新闻（因为科技的方便，这样的动态是起床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的），他们群集网络并以之为阵地，充分释放了对公共事务参与的热情。是的，网络终于让诗人们获得了暌违已久的申说自由。

　　2、传统对书写小我的轻视。自杜甫以来，诗史似乎就将《秋兴八首》强调大我式的书写视为主流，而将白居易、陆游那种闲适成分多些的七律视为支流或者价值不高的作品。大我固然应该强调并发扬，但是如果书写大我太过，那小我安在？譬如一个人镇日饮酒，那他的日常工作、家庭生活将置于何处？所以，对大我的过度推崇必然会造成对小我书写的戕害，甚至会对大我的书写本身造成扭曲与畸变。

　　3、科技带来生活与工作方式的巨变，新式审美范式也有待建立。我相信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发现这样的尴尬，就是我们很难将我们的生活简单处理入诗，尽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坐旁设酒随时饮，床上堆书信手拈”的生活也还有可能实现，——如果你是驴友或者单身汉的话。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及工作方式和古人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外出走路或坐船，速度很慢，出省都要十天半个月，我们则方便很多，骑车、开车，进城出城最多一两小时，动车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哪里还有“千里江陵一日”那种激动的想象呢？坐着动车，也许一首诗没琢磨定，列车员就提醒我们到站了。匆匆下站，心里能没有一点惘然？古代诗人的住所或者是面对南山的草屋，或者是有回廊台榭的雅阁，也许简陋，但好在空气还是清新的，阳光还是明媚的，自然还是随处可以亲近的，我们呢？除了农村（但我相信当下的诗人只怕十之八九都是住在城里的了）或者还有一些古时的影子，多数城市看起来都大同小异，近年来各种污染更是瘟病一样到处传染，让人厌而无法离去。雾霾压在胸口，各种噪音响在耳边，家算是温馨的，但一般夫妻双方都要工作，小孩有时比大人还忙，都有闲了，关紧窗户可以安静一会，可是谁都没缓过劲来，拿起手机玩一会吧。上哪去找“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雅兴呢？好不容易赶到周末，出去玩会吧，人头远比景点多。是看人呢，还是看花呢？现实生活中这种种尴尬和矛盾让诗人之笔难以拈起并热心触及。当然，独孤食肉兽、李子、天台甚至嘘堂都写过不少城市作品，可是我们打眼一看，他们的描述和我们的现实生活重合度又有多少呢？不是像酒鬼眼里迷离离的城市，便像是阮籍白眼里一心只想咒骂的城市。可是，这闹哄哄的城市就真的没有可以触摸可以走近的美么？我想不是，只是这种美的发现需要时间和过程（就目前来看，在七绝和词部已有一定的创作实绩了，也许因为体式的缘故，七律的变化较为缓慢），目前的我们尚没有一颗足够静定的诗心将它们一一发掘、提炼、书写，并使之成为新的审美范式。

　　网上一个叫“我今停杯”的作者曾这样评价当下的诗词：“后人论我们这一代，应该是将我们和晚清民国划在同一个大分期里的，我们相对晚清民国的前贤，实在太微不足道。这不是我们不努力，所谓时也，世也。”通过这么多年的观察，我很同意这样的看法，也许我们这一代，在诗词上做的所有努力，都只是为后人做的点滴和碎片化的铺垫，我们没有实力和资格成为诗史上颖然出众的一代。若具体地说，1840-2050这大致二百年间的诗词创作很可能在未来将作为一个小的分期来观照与论述。未来诗人的心态与创作如何，我没有未来之眼，但相信他们的创作会比我们这一代自信和果敢得多。

柳下雪

赞赏佳作，受益匪浅，学习问好！

阿金

认真学习。。。。。。。
问候朋友。

阿金

飘红共赏。
朋友辛苦了。